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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ssay by Yan Geling: 孩子啊,孩子

孩子啊,孩子


严歌苓


深夜惊醒,因为孩子。成都失去了一个孩子。一下子联想到我自己的孩子。每次想到我孩子在二零零四年八月五日上午那个孤绝时分,我都会流泪。那时孩子还不是我的孩子,是躺在安徽一个城市的火车站,裹着襁褓和八月暑气,怀揣生母诀笔和恐惧的刚满月的孩子。假定弗洛伊德的论断是真的:人的第一次创伤性经历是脱离母腹,因为他/她在那个时分意识到,她/他永远失去了安全。这种记忆是直接进入孩子的潜意识,而影响孩子一生的。那么我的孩子脱离了生母怀抱,孤单单躺在车站台阶上,应该是她的第二次创伤性记忆。

也可以说,在那时分,她是世界的孩子,是我们全人类的孩子,我们全人类犯了罪,遗弃了她,给她留下比别的孩子多一倍的创伤性记忆,因而使比正常孩子少了一半的安全感。我脑子里总是有画面:孩子躺在酷暑中,哭得一头汗一脸泪,两只小脚蹬出了襁褓,粉红柔嫩的脚后跟在水泥地面上搓破了皮,滲出血…..这个画面使我一次次泪流满面。

昨天一天,微信中的朋友转帖,都是有关这位成都孩子的。成都,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。但这几年回到成都和战友相聚,发现我抵达的,不是同一个成都。我要回的那个成都,是个慢性子,那时全国抓革命促生产,风风火火,成都照样有闲暇泡茶馆,茶馆里没有今天的几十道小吃,于是更有利于泡日月,泡时间。现在这个成都被外地人带坏了,快快地就把老样子改了,巷子骑楼古院子,都让位给了大马路,摩天楼。忙人都开车,挤不开的缘故。原先我们一批年少女兵,上街也闹,我推你,你搡我,笑到人行道之外了,马上就有个大爷吼:“解放军同志,走盖(街)沿上!”那时解放军同志买东西不用排队,进公共浴池也不用排队,万一排上了,也会有个婆婆喊:“让解放军同志先进去洗嘛!”大爷婆婆们知道,解放军一个周日只有两小时假期,排一个队就用完了。大爷婆婆们总是关照着成都人的秩序和安全。

这个叫姓林的成都孩子,要是有个当年的大爷婆婆看护着,就有救了。

记得老谋子基于我小说《金陵十三钗》的电影上映后,有人找他别扭,说他世界观有问题;人的生命和尊严应该是平等的,妓女就比女学生低贱吗?就应该由她们去顶替女学生去接受侵略者蹂躏,杀戳吗?我在“锵锵三人行“做节目,才知道张导的世界观被人批斗了,我的回答是:那些女学生是孩子!一句话,反攻完成。是啊,我写的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女孩子,风尘姑娘们是以成年人的肉身,替孩子们挡住了蹂躏和杀戳,这个价值观有错吗?在任何文明的人类社会,保护未成年者,成年人义不容辞,否则就是成年人的罪过。成都失去了这个孩子,我作为身居异国的一个母亲,我能共感到他母亲的痛;这种比死亡本身还痛的痛。因为这非人的痛,她对孩子失去之谜的探索求证,不是最人性,最该被安抚体谅的吗?!假如这个悲剧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,我会倾其余生来做林唯麒的母亲正在做的事。当她在无所不在的监视器里都找不到真相时,她的绝望无助,我如临其境。

今天恰好是五月十二号,汶川大地震死难了那么多孩子们,让那么多母亲痛了整整十三年。对于那些母亲,五月九号的母亲节,真是个讽刺,先让母亲们接受孩子们的庆贺祝福,再让母子、母女们在三天后永别。五层楼的校舍,怎么倒塌下来只有半个操场那么一点废墟?甚至连在一层楼教室里的孩子都来不及逃避?这些难道不是所有死难孩子的母亲们要倾其余生发问的吗?!

汶川对我来说,也是故地。当年我们每隔一两年就要进北川巡回演出,慰问龙日、白河两个军马场,以及当地的骑兵部队。我们第一个宿营地,总是汶川。最后一次驻足汶川,是1998年,跟陈冲一块去为电影《天浴》找景点。那一年,也是我失去母亲的一年,丧母之伤,到现在也还新鲜生疼。那晚我们夜宿汶川,是因为一辆拉木材的卡车翻到,挡在路中间,所有车被堵,只好掉头回道汶川城。我记得少年时巡回演出那些年,总是去一家馆子就餐,厨师似乎有秘方,做的腊肉和炒鸡蛋特别好吃。那个原始馆子,当然是早已淹没到大批个体户的精致小馆里了。粗略游览了傍晚的小城,淳朴简陋,没有太多地与时俱进。现在想,也许,我们就碰到过那些在十年后被校舍压倒的某个孩子?对呀,那时孩子们怎么知道厄运在十年后埋伏他们?那时他们正无忧无虑,在某处淘气玩耍或用功?他们只有八九岁,或者更小?正是母亲们的娇子,家庭的掌上明珠,跟现在的林唯麒一样,是父母的“唯一”,珍奇如麒,中华人梦中神兽。

天亮时,听见我的孩子起来如厕,我也是一阵心悸。生命多么偶然,多么不可复制,我和我孩子之间的缘,似乎也那么偶然,可遇不可期。假如我不是因为受陈冲之托,(她买了一本书的电影版权,书写的是一个美国母亲和她中国女儿的故事)去参观那个孤儿院,我就不会碰到我的刚满三个月的女儿,这段缘就错过了。在她成长的十六年里,我曾经希望她成为“这个”,学做“那个”,不知怎么一来,我想通了,让她做孩子最重要,现在孩子能做孩子,是最奢华一件事!尤其看到国内包袱累累、报复累累,被父母梦想压成少年驼背的孩子们,我就一次次庆幸自己醒悟得及时。夜里想着林唯麒,想着她痛不欲生的母亲,这痛接通了我们。一个孩子诞生了,同时也诞生了一个母亲,就是孩子停止存在了,母亲的痛会一直存在下去。痛,就是那个母亲的活。

汶川死去的五千多个孩子,他们留下的痛,就是五千个母亲的活。

也想起,“那时慢”的成都,大爷和婆婆们,个个是有热度的监视器,比冷冰冰的电子玩意儿负责,会帮着林唯麒的母亲解谜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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